第三章重生!重生!
第三章重生!重生!
逃离南京的阴影,接下来的一个月,他们成了大地上两只惶惶然的老鼠。昼伏夜出,专拣最荒僻的小道走。渴了,就喝几口田沟里带着泥腥味的水;饿了,就从冻土里刨点农人遗漏的萝卜根。他们早已失去了方向,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南京越远越好。1937年末至1938年初的华中大地,早已因战争的蹂躏而满目疮痍。津浦线、平汉线沿线烽火连天,他们不敢靠近主要交通线和城镇,只能沿着乡村小道,在荒芜的田野和起伏的丘陵间艰难跋涉。沿途所见,尽是逃难的人流,拖家带口,面黄肌瘦,眼神麻木。废弃的村庄十室九空。还好的是,一路下来他们打听到部队还在,国家未亡。
“连长,再往西,是哪儿?”丁延年喘着粗气,望着茫茫前路。
吴江原抹了把脸上的尘土,他凭借过去看地图的记忆,哑声道:“大概……快到湖北地界了。听说武汉现在聚集了很多撤退下来的部队和难民,我们打听一下大部队。但要找个偏僻乡下,先活下来。”
几经辗转,他们终于在1938年春末,来到了湖北省东部,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——黄州府新洲地区(今属武汉市新洲区)附近的黄梅县乡下。
这里地处大别山余脉边缘,丘陵起伏,水网交织,相对于饱受战火摧残的平原地区,似乎多了一丝**之机。大片的水稻田刚刚插下秧苗,绿意盎然,与沿途所见的荒芜形成对比。
吴江原和丁延年拖着灌了铅的双腿,沿着田埂踉跄前行。连日的逃亡耗尽了他们最后一丝气力,腹中饥火灼烧,眼前阵阵发黑。
“老丁,得弄点吃的……”吴江原声音嘶哑,目光落在路旁一片长势正旺的菜地上。水灵的萝卜缨子轻轻摇曳,诱惑难以抗拒。
两人对视一眼,心照不宣地翻过矮篱,扑进地里,慌乱地用手刨着泥土。就在萝卜即将到手的刹那,一声狂吠撕裂了宁静!只见一道黄影从草垛后猛窜出来,是条健硕的土狗,龇着牙,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,直扑吴江原!
吴江原汗毛倒竖,强撑着站定,试图吼叫吓退它:“滚开!畜生!”若在平时,这招或许管用,但此刻他饿得眼冒金星,气势不足。那黄狗毫不畏惧,后腿一蹬,腾空而起,直朝他咬来!
电光火石间,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。吴江原下意识地侧身,手已摸向腰后——那里藏着他们逃出南京时唯一保留的武器,一把花口撸子。他并没有开枪,他反手握住枪管,将沉重的枪柄狠狠砸向狗头!
“呜——”一声闷响,伴随着头骨碎裂的细微声响。黄狗呜咽一声,摔在地上抽搐两下,便没了声息。
世界瞬间安静,只剩下两人粗重的**。
丁延年看着地上的死狗,咽了口唾沫:“连……连长,这……”
吴江原看着手中的枪,又看看死狗,苦笑道:“妈的,本想偷个萝卜,现在惹上命案了。”饥饿很快战胜了迟疑。“剥皮,生火!好歹是顿肉!”
片刻之后,田间地头飘起一股烧烤的肉香。两人围着火苗眼巴巴等着。
烟气引来了人。
先是几个扛着锄头的农夫循着烟而来,看到地上带血的狗毛和正在烧烤的二人脸色顿时变了。
“是阿黄!他们打死了阿黄!”
“天杀的土匪!来人呐!来人啊!土匪进村了!土匪进村杀狗了!”
很快,几十个村民举着火把、拿着扁担锄头,将两人团团围住,群情激愤。
“打死这两个土匪!”
“吊起来!给阿黄偿命!”
吴江原和丁延年背靠背站着,丁延年攥紧了拳头,吴江原则把手悄悄按在腰后,冷汗浸湿了后背。他知道,一旦冲突起来,后果不堪设想。
“乡亲们,听我一言!”吴江原提高音量,试图解释,“我们兄弟二人落难到此,实在是饿得不行,才……这狗扑上来咬人,我不得已才……我们赔!我们给你们做工抵债!”
“不能放过他们!不杀了,等他们找到同伙,我们就完了!”一个老汉哭喊着,举起扁担就要冲上来。
就在场面即将失控时,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:“都住手!”
人群分开,一位穿着藏青色土布长衫、手持竹节拐杖的老者踱步而出。他先是看了看地上残留的狗毛和肉,又仔细打量着被围在中间的两人。他的目光尤其停留在吴江原虽然破烂但依稀可辨原色的腰带上,以及他们即便疲惫到极点,依然下意识保持的挺拔站姿上。
老者没有理会村民的七嘴八舌,径直走到吴江原面前,目光如炬,低声问道,声音不大,却足以让近处的人听见:
“两位老总,不是本地人吧?从东边来的?”
吴江原心中一震,没有承认,也没有否认。
老者叹了口气,目光扫过他们鞋子上早已干涸发黑的、与田间泥土截然不同的污渍,缓缓说出了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的话:
“那东边……最大的那座城,去年冬天,怎么样了?听说……成了人间地狱。你们,是从那死人堆里……爬出来的?”
在村民中炸开。所有人的目光从愤怒变成了惊疑、恐惧,甚至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。关于南京的惨剧,各种骇人听闻的消息早已通过逃难的人零星传来。
吴江原的嘴唇翕动了一下,最终,他迎着老者的目光,沉重而缓慢地点了点头。
老者,正是黄阿公。他沉默了片刻,看着眼前这俩人、眼神中混杂着警惕、疲惫和一丝未褪尽血性的年轻人,仿佛看到了那场远在数百里外惨剧的缩影。他转身,对依旧愤愤不平的村民摆了摆手,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:
“散了,都散了吧。一条狗,抵不上一条人命。这俩人,我黄老三保下了。以后,就在我家帮工。”
人群在窃窃私语和复杂的目光中逐渐散去。黄阿公这才对吴江原和丁延年说道:“跟我来吧。这世道,能从那地方活着出来,不易。先找个地方,把肚子填饱,把命保住再说。”
夜色中,吴江原和丁延年相互看了一眼,拖着疲惫不堪却终于暂时安定的身躯,跟上了黄阿公的步伐。
黄阿公吩咐道:“你们先在这院里歇歇脚,我去找两身干净衣裳。”说完便转身进了屋。
两人刚松了口气,准备找个角落坐下,就听见堂屋后面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,还伴随着哼唱的小调。紧接着,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木盆,从屋里冲了出来,差点与正要避让的吴江原撞个满怀!
“哎呀!”
那身影惊呼一声,手里的木盆猛地一晃,盆里浑浊的、带着皂角味的洗衣水泼洒出来,溅了吴江原和丁延年一身。两人本就破烂的衣衫更是湿了一片。
吴江原定睛一看,眼前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,穿着一身蓝花土布衣裳,一条乌黑油亮的大**甩在胸前。最扎眼的是她纤细的脖颈上,套着一个又大又厚、打磨得锃亮的银项圈,那项圈分量十足,几乎遮住了她小半截锁骨,随着她刚才急促的动作还在微微晃动。
她看着被自己泼湿的两个“泥人”,脸上没有多少歉意,反而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探究。她先是看了看块头最大、面色黝黑的丁延年,又转向狼狈的吴江原。
“哎呀!对不住对不住!”那姑娘嘴上嚷着,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在两人身上骨碌碌地转,满是新奇,“我爹刚说家里来了两个外乡的客人,就是你们吧?我的天爷,你们这是从哪个泥潭里钻出来的?瞧这一身的土,比村口拱泥的老水牛还厉害!”
她语速又快又脆,像炒豆子似的,根本不容人插嘴。目光最后落在吴江原被污水浸湿的裤腿上,那里隐约还能看到一些深褐色、洗不掉的污渍印记。
“咦?你这裤子……”她凑近了些,一点没有男女之防的顾忌,“这颜色……不像泥,倒像是……”她歪着头,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,那硕大的银项圈因为她歪头的动作,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。
吴江原心中一紧,下意识想把腿挪开。那是干涸的血迹,是南京城里无论如何也洗刷不掉的印记。
丁延年往前半步,想挡在吴江原身前,闷声道:“小姑娘,走路看着点。”
黄三娘却不怕他,反而被他低沉的声音吸引,注意力又转了过去:“你声音好沉啊,像庙里那口破钟!你们是干什么的?逃荒的吗?可我看着不像,逃荒的都瘦得像麻杆,你们……还挺结实。”她说着,还用手比划了一下,完全是一副天真未凿、想到什么说什么的样子。
吴江原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些窘迫,只得含糊道:“我们……是从东边来的。”
“东边?”黄三娘眼睛一亮,“东边是不是有大城市?听说有楼房,比山还高?还有会自己跑的汽车?”她不等回答,又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银项圈,自言自语般说道:“我爹说,人活着就得往外看,不能总盯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。可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呢?是不是也跟我们这儿一样,要种地,要吃饭,也会……打仗?”
她最后两个字说得轻轻巧巧,却像一根针,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吴江原和丁延年内心最痛楚的神经。两人脸色都微微一变。
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。黄三娘敏锐地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,她看着吴江原骤然紧抿的嘴唇和丁延年骤然握紧的拳头,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,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,却没有害怕,反而流露出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、悲悯的神情。
“打仗……不好。”她轻轻说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银项圈,“我娘说过,再好的田地,炮火一响,就什么都长不出来了。人,也一样。”
这话从一个乡村少女口中说出,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朴素哲理,竟让吴江原心头巨震。他看着她,看着那与她纤细脖颈不甚匹配的、仿佛某种古老契约般的大银项圈,看着她眼中那份未被战火玷污的纯净与直率,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。
就在这时,黄阿公拿着两套半旧的粗布衣服从屋里出来,打破了这微妙的沉默。
“三娘!又毛手毛脚的!”黄阿公呵斥了一句,随即对吴江原二人道:“这是我小女儿黄三娘,性子野,没规矩,两位老总别见怪。后院有间空着的房间,虽然简陋,还能遮风挡雨。后院缸里有水你们洗一洗,把衣服换了,好好歇一宿。有什么话,明天再说。”
黄三娘冲她爹吐了吐舌头,又好奇地看了吴江原一眼,这才端起空了的木盆,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跑开了。
吴江原和丁延年拿着干净衣服,跟着黄阿公走向后院。那间堆放农具杂物的偏厦确实简陋,但比起南京城内的废墟与尸山,已是天堂。关上门,隔绝了外界的视线,两人靠着墙壁缓缓坐下,长久以来积压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。
窗外,是鄂东乡下宁静的夜,偶尔传来几声犬吠。屋内,两个从地狱归来的男人,在这陌生的屋檐下,终于获得了一丝**之机。吴江原闭上眼,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双好奇的眼睛,和那个在月光下也许会更加醒目的、沉甸甸的银项圈。
最初的几天,他们几乎是在昏睡中度过的。房间里干燥的草铺有着阳光的味道,每一餐粗糙却温热的饭食都让他们的肠胃感到一种近乎疼痛的妥帖。他们不约而同地回避着一切回忆,像两个小心翼翼捧着清水的人,生怕一点涟漪就会让这得来不易的平静洒落。
日子如同村边那条清澈的小溪,带着阳光的温度和青草的涩味,在不知不觉中平稳地流淌下去。清晨的露水能打湿裤脚,正午的蝉鸣催人入眠,傍晚的炊烟里,总能听见黄三娘用木勺敲着锅边,吆喝回家吃饭的清亮嗓音。吴江原时常产生一种错觉——那炮火连天、尸山血海的记忆,只是前世一场遥远而荒诞的噩梦,只有每当深夜被那股血腥味惊起,他才恍然发现原来还在世上。
黄阿公是本地的富农,老早家里也是普通农民,祖祖辈辈一口粮一口粮地省出了现在的田产。吴江原和丁延年跟着村里的汉子们一起下田,吴江原学得快,扶犁、插秧很快就有模有样
这种身体上的劳累,不同于战场上的精神紧绷,它带来的是夜晚沾枕即睡的沉酣,是看着绿油油的秧苗一天天长高时,内心那份实实在在的充盈。这日子,安稳得近乎奢侈。傍晚时分,坐在院里的枣树下,捧着黄三娘端来的、熬得稠稠的米粥,听着远处牧童归家的短笛声。他,还有老丁,真想就这样,一直过下去。
卷烟没了,丁延年拿出最后一块贴身藏着的鹰洋,想跟黄阿公换些烟叶。黄阿公却摆摆手,从怀里摸出几张皱巴巴、印着孙中山头像的**银行的绿色壹圆券,苦笑道:“这玩意儿,如今在镇上买米,三捆也换不来一升。还是这个实在。”他掂量了一下手里几块湖北省银行发行的银元辅币券,最终还是从腰间的布袋里掏出些自家种的烟丝,塞给了丁延年,“拿去抽吧,如今这世道,钱不如物,咱们乡下,还是认袁大头和粮食。”
闲暇时,他们也并非完全与世隔绝。村里偶尔会有走村串户的货郎,或者从稍大些镇子上回来的村民。吴江原总会状似无意地凑上前,递上一锅自己卷的烟叶,旁敲侧击地打听外面的消息。
“老板,最近外面……还太平吗?”
“唉,北边还在打着呢!听说武汉那边也不安稳,鬼子飞机时不时就去转一圈。”货郎摇摇头,压低声音,“咱们这山旮旯里,算是暂时清净哟。”
“那……咱们的军队呢?”丁延年忍不住问。
“军队?散的散,退的退喽。好多都往西边、南边去了,具体在哪儿,咱小老百姓哪说得清。”
他们也试着打听家乡的消息。战火早已蔓延过去,大半已陷落。希望如同风中残烛,每一次打听,都让那火光微弱一分。
“连长,咱们……就一直在这儿待着吗?”丁延年卷起烟丝。
吴江原望着窗外稀疏的星斗,没有立刻回答。他知道老丁的意思,可部队被打散了,建制都没了,他们像两粒被狂风吹离了队伍的沙子,又能去投奔哪里?前路茫茫,回去找队伍,无异于大海捞针,甚至可能自投罗网。
“先把身子养好,把眼前的日子过稳当。”吴江原抢过丁延年刚点燃的卷烟,声音低沉,“世道总会变的,等等看吧。”
这“等等看”,既是无奈,也是一种在巨大命运洪流面前,小人物的微弱**。他们贪婪地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,将那份属于军人的躁动与责任,暂时深深地埋进了这片鄂东的泥土里。至少在这里,他们能靠自己的力气吃饭,能闻到稻花香,能看见活生生的人脸上朴实的笑容,而不是凝固的恐惧与绝望。这就够了,至少,在下一个变故来临之前,够了。
日子一天一天过,吴江原与黄三娘朝夕相处之下两个人越走越近,吴江原则是被三娘身上那股未经雕琢的鲜活与透彻深深吸引。
谷场大家再收捡着去年遗留的稻谷,吴江原看着黄三娘赶麻雀时手忙脚乱的样子,嘴角一扬,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用竹片和皮筋做的简易弹弓,手腕一抖,一颗小石子嗖地飞出,精准地将一只企图偷吃的麻雀惊走。“瞧见没?这叫指哪打哪!咱当年在……在老家打麻雀,那可是弹无虚发!”
“江原哥!这个给我给我!”这弹弓让黄三娘看得眼睛发亮。
吴江原坐在枣树下,就着月光擦拭他那枚磨损的青天白日帽徽。黄三娘轻轻走过来,在他身边坐下,看着他专注的样子,忽然轻声问:“吴大哥,你老擦这个,是不是……还想回去?”
吴江原动作一顿,没有立刻回答。他摩挲着徽章冰凉的表面,半晌,才抬起头,脸上不见了平日的嬉笑,目光深沉地望着她:“三娘,我给你讲个道理。你看这顶徽,以前别在帽子上,是指方向、辨敌我的。现在没了帽子,它就是个铁片子。”他话锋一转,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他特有的那种“赖皮”式的认真,“可我觉得吧,它现在有了新用处。”
“啥用处?”黄三娘好奇地问。
“镇宅啊!”吴江原一本正经地说,眼里却闪着光,“你看,我这人吧,命硬,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,煞气重!得用这带着正气的铁片子镇一镇,不然……怕吓着这院里的人,尤其是……某个胆子其实没那么大,还老爱问东问西的姑娘。”
黄三娘先是一愣,随即明白他又在拐着弯说自己,脸上飞起红霞,嗔道:“谁胆子小了!谁怕你吓了!”
吴江原看着她羞恼的可爱模样,脸上的戏谑慢慢收敛,他放下徽章,身体微微前倾,声音低沉而清晰,不再有一丝玩笑的成分:
吴江原沉默了片刻,再开口时,声音低沉而沙哑:“三娘,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。我想我那些弟兄,想得夜里心口直抽抽。这仗,茫茫然看不到头。原先我觉得,自个儿这条命是白捡的,活一天算一天,不该,也不配有什么指望……”
他抬起头,目光灼灼地看向她,眼里有了光:“可自打进了你家这院子,听见你每天叽叽喳喳像只小雀儿,看见你为了几只偷食的麻雀能跳起脚来骂半天,我这心里头……就跟那干裂了八百年的老荒地,突然遭了一场透雨,它……它活过来了!它告诉我,不想再飘零了,就想在这儿,在你身边,落下脚,扎下根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,说出了那句在心底排练过无数次的话:“三娘,我知道我除了会打枪、会唬人,没啥大本事。但我会种地,有力气,还能帮你吓跑麻雀。你……你愿不愿意,收留我?让我这辈子,就给你……当个长期的、免费的长工?管饭就行。”
黄三娘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,但嘴角却高高扬起。她用力点头,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地说:“愿意!我愿意!别说管饭,我给你纳一辈子鞋底,保证比你那硬邦邦的靴子舒服!”
月光下,两颗在乱世中相遇的心,终于紧紧地靠在了一起。吴江原看着她泪中带笑的脸,觉得这大概是他从南京出来后,打过的唯一一场,也是最美的一场“胜仗”。
吴江原与黄三娘之间那层薄纱捅破后,连院子里的老枣树仿佛都多了几分甜意。吴江原没瞒着丁延年,在某个劈柴的午后,他一边挥着斧头,一边状似随意地对老兄弟说:“老丁,我……想留在这儿了。”
丁延年愣了一下,随即那常年紧绷的黑脸上,竟缓缓扯出一个极为难得的、堪称“灿烂”的笑容。他重重一掌拍在吴江原背上,力道大得差点让吴江原趔趄:“好!好啊!现在该叫吴掌柜了吧!早该这样了!”他声音洪亮,带着由衷的喜悦,“这地方好,人也好!三娘妹子是个实在人!你留下,好好过日子!那刀头舔血的营生,咱能躲开就躲开!”
他顿了顿,笑容收敛了些,目光望向东边,那是南京的方向,语气变得沉凝:“可我……我还是得走。等风声再松些,我得去找找部队。太平门那些事,像根刺扎在心里。还有……当初跟着黄朝先投降的兄弟,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的……我得去弄个明白,心里这疙瘩,解不开,一辈子不踏实。”
吴江原沉默地点点头,他知道,这是老丁的心结,也是他作为军人未尽的执念。
黄阿公那边,吴江原也寻了个机会,恭敬地表明了心意。老人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,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,烟雾缭绕中,看不清他的表情。沉默了许久,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:“江原啊,俺家大伢子(大儿子),民国二十六年在上海打仗,就没再回来……信都没捎回一封。大丫头嫁得远,一年也见不着一面。就剩三娘这一个老幺在身边……”
他磕了磕烟袋锅,抬起头,目光复杂地看着吴江原:“你是个有经历的人,俺看得出来。这世道,不太平。你能留下来,护着这个家,护着三娘……也好,也好啊。”
这话里,有失去长子的悲痛,有对现实的无奈,也有一份沉甸甸的托付。吴江原感到肩上的责任又重了几分,但心里却莫名地踏实起来。
